第三十九章偷天换日,异象纷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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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房,斗室。

木鱼,蒲团,老僧。如枯爪一般的手抓着木椎舒缓的敲击着木鱼,木鱼发出那带有禅意的清亮之音。

屋内摆设简单。一床,一椅,一桌,一尊木雕佛像。

佛像前有一只香炉,香炉上插着期根点燃的线香,线香飘散出那馥郁的香气,弥漫在屋内。

菩提面貌清癯瘦弱,坐姿笔挺而端庄,双目微闭,嘴唇翕动,声音轻缓而透亮,一袭灰色百衲衣贴身而干净,包裹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躯体。他的年岁似乎很高了,只是整个气息却是沉浑而雄壮。面貌虽然衰老,生命的源泉却未曾干枯。

这,便是精神之力的作用吧!

四下里一片寂静。无鸟雀啁啾,无风走雪飞,更无人声喧嚣。山林之静,世外之源。无尘俗之乱,六欲之惑。身静,心静,了然忘我。

木雕佛像,却随着那木鱼之声,渐渐波散出那柔和的光来。

线香上的那点点红光,萦绕着那馥郁的烟气。

敲击之声,倏然变得疾快起来,如湍流奔涌,如急雨倾泻,如珠玉落盘,快而急,清亮而错杂,音声附和,源源不绝。佛像散发出来的光瞬息间笼罩整个禅房。那光如银河,一道道光晕有条不紊的环绕其中。

平静的光,柔和的光,如禅意,让生命不论是在平静亦或是纷乱之中,都能坦然自在。

老僧那翕动的嘴唇忽然不动了,那微闭的双眸缓缓睁开。

音声还在飘荡,只是木椎已是被放在了木鱼旁边。

“阿弥陀佛!”

眼皮已是皱起,一条条皱纹交织着,眼睑的颜色已是变得熏黑,一双眼睛浑浊中却又深邃高远,如那久不流动的水井中的水,暗藏着精芒。

他的身躯一动,光芒立时消散,音声也消失了。

禅房外传来麻雀的鸣叫声。

他低头望去,脚上的布鞋已是破了一个洞。轻轻摇头,他推门而出,寒风扑面而来,带起他头上的白发瑟瑟飘飞。他脸上的皱纹随着脸孔的舒展而舒展,仰头所望,是那暗沉的天空,是墙外的黝黑的山峦。山峦起伏,云岫凝滞,万物浑融。

“师傅!”

一名小沙弥出现在菩提的面前,面白如玉,光头圆润,一双乌黑的眼眸如珠玉透彻明净。

“法谈,何事?”

“师傅,山下的那头鬼虬挣扎的厉害,弟子拿它无可奈何。”

“不是有佛像压制吗?怎么挣扎起来了?”

“弟子也不明白,都好长时间没见它如此模样了。”

“走吧,为师去看看。”

“是,师傅。”

山很高,很峻,在群山之中拔地而起,宛若擎天之柱。只是山峰的凌厉气息,被那郁郁的林木掩盖了。

两人出现在山下的一处山谷之中。山谷并不显眼,因为被无数的灌木遮掩了。山谷之中又有氤氲雾气,让山谷宛若是雾海。平常这里不过显得更为幽冷阴翳,只是此时,山谷中却弥漫着肃杀与暴戾。菩提和小沙弥静静的站在谷外,小沙弥那明净的眼眸流露出淡淡的担忧。

“师傅,山谷里的气息更浓烈了!”

老僧眉头微微皱起,目光锐利的注视着山谷。雾气凝结,如那污水一般粘稠。那肃杀与戾气,在山谷深处席卷而来,却被无形的力量挡在了里面。

“法谈,你回去吧!”

“师傅?”

“去吧,为师要与它讲讲佛法。”

小沙弥低垂下头,是否在考虑,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道,“是,师傅。”

小沙弥离开后,菩提一脚迈入山谷,只觉得山谷里可怕的气息如利刃似的朝着自己劈来。菩提神色不动,整个身体进入山谷。雾气覆盖,视野模糊。雾气中的植被已是枯萎,耷拉着没有丝毫的精气。有那咆哮的声音鼓荡而来。菩提朝深处走去,脚步平稳,气息舒畅,渐渐地,雾气中出现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霸占了山谷大半的范围。

菩提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如盘绕着无数枝丫如螣蛇一般的树冠。

一条虬龙昂首怒视着菩提,身躯蜿蜒在树干上。

声音便是它发出的,戾气也是从它的身体里释放出来的。

菩提盘腿而坐,双目一瞬不瞬的迎着它那愤怒而仇恨的目光,面庞沉静,波澜不惊,干枯的手轻轻的捻动着佛珠。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嗷!老东西,放开我,不然我将你观音山撕成碎片!”

菩提眉头一剔,静静的望着虬龙,只见它满身萦绕着黑色的气息,那双锋利的触角,更是被一条条黑色的蛇捆缚住。菩提双眼一眯,两道精光突然射了出去。虬龙昂首一晃,呼啸的气流拍向了他。气流遇到那两道精光赫然碎开,虬龙痛苦的叫了起来,触角上的黑蛇纷纷坠落在地,然后化为了烟气。

“魑魅魍魉,也敢在佛门净土放肆!”

菩提声音一提,音声在层林之中激荡,哗啦啦的声响,在四周远近响起。山谷更暗,戾气更重,只是虬龙生息惨淡,一双眸子黯淡无光。菩提眸光一扫,手中的念珠突然间飞了出去,瞬即他双掌合十,双唇飞快的翕动。佛经,佛语,佛息,佛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滚荡荡,席卷四方。哀嚎惨叫,各种声音交杂而起。大地轰鸣,喷涌之声不断。

菩提的神色越发的凝重起来。

雾气更重。植被化为了齑粉。

那颗沧桑的大树,在摇晃,叶片纷飞,枝丫如苏醒的长蛇舞动。

菩提缓缓起身,一步步朝虬龙走去。

地面上尘土不断的飞扬,砂石不断的奔走。大地裂开,裂缝在延伸。

虬龙便垂着头望着他,眼神中是痛苦,还有感激。

力量在碰撞。

菩提每一步都重若万钧,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

佛音飘荡,如有亿万的僧众在齐声咏唱。

这时候,钟声在山顶响起。一声钟响,黑暗便淡了一分。菩提双掌倏然一错,旋身而起,身上的袈裟哗啦飞舞,化作那璀璨的金光。佛息瞬息间浓郁,变得霸道而强悍。菩提刹那到了虬龙的面前,双掌抓住那锋利的触角,然后用力一拽,虬龙嗷的一声哀嚎,整个身躯软软的从那树上被拔了下来,垂在了地上。

鲜血淋漓,鳞甲脱落。

树干上,是那密密麻麻的舒张着利刺的黑蛇,发出那嗤嗤的声音。

菩提的目光落在虬龙身上,虬龙虽然痛苦,却平静异常。

金光普照,佛音浩荡,佛息弥漫,山上的钟声一遍遍的响着。

雾气开始散去,周边的山林里那瑟瑟之声越发的响亮,宛若那潮水的涌动。

袈裟倏然间飞回菩提的身上,那颗古老的树木嗤啦一声燃烧起来。

枝丫在扭曲,在呻吟,在嚎叫,如蛇一般的仿佛要挣脱。

菩提单膝跪在虬龙身旁。

“灵气,”虬龙喘息道。“灵气被污染了,它们控制了我的神魂,想要臣服我,让我成为它们的傀儡。差点,若非你的弟子法谈,我差点就失守了。”

“这不是你的错,”菩提慈和的道。“是我们照顾不周。”

“不,”虬龙道。“追根到底还是我的心智有缺,不然不会这般容易被人趁虚而入。是我的道行不够,我对我佛的诚心不够。我很惭愧,是你一手将我从业海之中拽出来,想要为我消解罪业让我证就佛道,可我却自甘堕落。我,我的慧根有污!”

虬龙在哭,像个小孩似的,哭的撕心裂肺。

菩提望着它,就像是长者望着自己的儿孙,充满了爱意与怜悯。

他抚摸着虬龙的脑袋,皮肉的模糊,说明它的修为破损严重。它本已修成龙身,只需要一道机缘,便可化身为龙,而今,却要从头开始。菩提低声一叹,掌心里一道温暖的光缓缓的流入虬龙的脑袋。

“只要你一心向佛,便没有终点,你便有机会证就佛道。”

“师傅!”

“别哭,这个天地看似灾祸连接,可也机缘遍地,只要你保持佛心,你便能在这黑漆漆的天地里,走出自己的道路。我佛常在,不会冷落任何一名佛家弟子,它会给你指引,会给你力量。”

“阿弥陀佛!”

“心中有佛,便可成佛。我赐你八部天龙印法,你为我驻守观音山,护我佛门净土。”

“弟子遵命!”

虬龙那鲜血淋漓的身躯一瞬间被柔和的光覆盖,渐渐地,它融入了泥土,消失在这昏冥的山谷之中。菩提那满是皱纹的脸孔流露出亲和的笑意,伸手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起身扬在空中。钟声消失了,一道道身影疾驰到了他的身边。

“方丈!”

“阵法有缺,让妖魔趁机而入,观音山外十里,已染为魔土。尔等速速持佛器,收回佛土,斩杀妖魔。佛法所在,净土所及,众生安乐!”

“谨遵法旨!”

一道道身影流光般掠去。菩提仰头凝望,层云在蠢蠢欲动,仿佛在设计什么诡计。他的面孔皱在一起,皱纹堆叠,眸光深邃。

“这就开始了吗?那道禁制已经不能奈何你们了吗?或者,你们在作别的打算。”

一声钟响,群山回应,菩提的身影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山谷静寂,雾霭重新凝聚,那燃烧的古树晃动着,伸展出新的叶片。叶片上点点水珠,晶莹剔透,碧绿如玉。

陈乾神色苍白,面皮松弛,头发披散,衣衫凌乱,如乞丐似得缩着身体低头进入镇子。镇子里很冷清,四下里都弥漫着一种森肃的味道。许多店铺都大门紧闭,那敞开的门或者窗户,仿佛有一双双眼睛正警惕着往来的行人。气氛变了!不只是这昏冥持续的时间太长,还是人们在这寒冷下耐不住了产生了幻觉,一至于此。

陈乾步入一家酒肆。这酒肆里现在并没有几个客人。掌柜的和小厮,都恹恹欲睡,无精打采的散落在大堂内。当陈乾进来,一名矮小的小厮正欲呵斥,却被眼明手快的掌柜制止了。掌柜抢步过来,脸上露出笑容。

“公子,您回来了!”

“刘掌柜!”陈乾呆滞的看着掌柜的,声音干涩的道。

“什么掌柜不掌柜的,我就是一个下人。公子,您这是去哪里了,怎么成这个模样?”掌柜的道。

陈乾眼珠子缓慢转动,嘴角勾起,露出苦涩的笑。掌柜的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连忙回头喝道,“干什么呢一个个的,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这是我们的主家的侄儿,是知县老爷的公子,怎么,一个个瞎了狗眼了吗?还不快滚过来伺候公子!”

小厮们神色大变,连忙腆着笑脸跑过来。

陈乾摇头道,“我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再给我来些酒。”

“好的,公子楼上请!你们,快去给公子烧水准备衣裳。”

“是,掌柜的。”

干净的房间,滚烫的热水,雾气弥漫。陈乾浸泡在水中,那如散架一般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苍白的身体也在热水的烧灼下变得赤红。他将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睁着眼睛,望着气泡从眼前飞过。许久,他才探出脑袋来,大口的呼吸着。

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的内心里一片苍死,就像是枯萎的植物,只剩下死灰。

仇,他报不了;恨,他发泄不了;甚至这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立足之地。他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熟悉,无数陌生的东西钻出来,让他迷茫。他该怎么办?他的路在哪里?

水温渐渐的流逝,雾气也淡薄了。

小厮将酒菜端上来放在桌上,望见陈乾似乎睡着了,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幅蔫了吧唧的样子?”

“咻,小声点,你找死啊这样编排公子!”

“我哪里编排了,这不是实话吗?”

“或许是家中剧变所致,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得颓丧一阵子,更何况公子如此娇生惯养的贵人?你别瞎操心了,过一阵子就会没事。”

“也是,我瞎操什么心啊!不过,我们自己可得为自己操心了。若是生意继续这样冷清下去,我看十成十我们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这里是这样,别处难道还能好到哪?今晨我听送碳的那个老家伙说,玉山上出了怪事了。”

“怪事?什么怪事?”

“他说玉山上的植物都变成了妖怪,叶子,枝条,主干,甚至是根茎,都长了牙齿,会吃、人。”

“哎呀我的妈,这么可怕,别是那老家伙瞎说吧?”

“不清楚,不过,今天郭家寨那边送来一群人,昏迷不醒黑气缠绕,像是中毒的样子。”

“郭家寨的人?我知道,我还特地跑去看了呢!我的妈呀,那样子可真吓人!镇子上所有的大夫都去看了,却都看不出是什么病症,一个个都束手无措。”

“你瞧瞧这天,就跟傍晚似的,从今晨一直到现在,没有变化过。可你看看时辰,这都什么时候了!”

“好怪异,难怪外人不大来镇子了,想是也害怕了。”

“谁不怕?谁不怕谁就是蠢材!这样的天象,百年难见。”

门外的人声音小了下来,脚步声朝楼下而去。陈乾睁开眼睛,呆呆的望着紧闭的窗户。雪早已听了,气温却没有回升。若是陈正还活着,必然为春耕的事忧心忡忡。他赤身从水中站起来,走到桌前,抓起酒壶咕嘟咕嘟的喝了起来。水顺着他那青紫不一的肌肤流淌下来,落在地板上。酒水入腹,化为热量,在身体里流窜。可是,他感觉不到那热意,寒意自内而外仿佛已经凝结。

酒壶落地,他抓起另一只酒壶,将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的眼睛变得通红,气息变得急促。他展开双臂,长长的呼吸,然后旋身一转,脚步趔趄,手中的酒壶哐啷落在地上。他斜身差点跌倒在地,一手撑住了墙面,然后低垂着头弓着背,怔怔的看着自己那乌黑的双脚。

他的脚是黑色的,似乎血液淤积,使得双足变色。可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不适。他凄呛一笑,仰起头,张着嘴,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泪水滚落下来。

街道上传来嚎叫声,酒肆里的小厮纷纷跑了出去。

陈乾回头,眸光黯淡,面色茫然,身体在瑟瑟颤抖。

那声音还在持续,引来了窃窃私语。

陈乾回身,脚步漂浮不定的来到了床前,床上放着整齐干净的衣裳。

“妖怪,是妖怪,张着大嘴,满口利齿,见人就咬,好可怕,好可怕!”

一个疯子似得声音在街道上响起,“好可怕,他们,他们就是被妖怪咬死的,是它们咬死的。要小心,不要进山,不要在夜里外出,有妖怪,有妖怪。啊!妖怪,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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