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犹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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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的雨。

灰白色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张滤网,不断的有细雨从里面漏出来。

苏亦辉在馥园门口徘徊了许久,眼前那些孤高伶俜的大楼压倒性地向他袭来。他拿出手机,那个苏亦舒省吃俭用买给他的手机,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可以把手折断。

过了晚上八点,进出馥园的人,三五成群的多了起来。苏亦辉撑着一把折叠伞,在人群中不显眼地存在着。他仔细倾听着雨点洒落在伞面上,敲击出来的声音,走在树下,雨水从叶脉流向叶尖,珍珠似的晶莹。大大小小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继续看着行人进进出出。手机捏在手心,快要被他捏碎。

便道砖的凹坑里,蓄了一半的泥水,不知道有没有生命体遨游其间。

“苏亦辉?”一个不确定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转过身去,看到一双穿着黑白蓝相间的运动鞋的大脚,迈着稳健的步子朝他走过来。他把伞举过头顶,从他的脚,腿,躯干,脖子,下巴,嘴唇,鼻尖,一路往上。

是唐潮!他惊讶得放下伞,隔绝了双方的视线。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去。

路上急冲过去的汽车,将下坠的雨网无情地抛向身后。

“我在叫,干嘛不理我!”唐潮扯开苏亦辉的伞,“聋了!”

避无可避了。苏亦辉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在雨中洗礼的香樟,满地杂乱的落叶,“我,没听到。”

他面无表情,他做不出任何表情。对他笑,对他恼,对他哭……这些喜怒哀乐用在他身上都太奇怪了。

“没听到?骗鬼呢!”唐潮伸长脖子,现出一副轻浮的眼睛,“好了,跟我进去吧。”他对苏亦辉格外温柔,以前一见面就像欺侮他的想法,完没有了。他搂住他的后脖颈,像是失散多年的两兄弟那般亲密。

“干什么?”苏亦辉抬手挑开他滚烫的手臂,吓得后退了一步。一年多来的可怕的经历,四百多道逼人的寒光,在身上生生凌迟,鲜血淋淋。

“什么我干什么,我能对做什么?”唐潮瞪着困惑的眼睛,两道浓眉拧在一起。他看着他怯怯的模样,恍惚间,想起了一些片段,好像在脑海中生成零碎的片段,那些不愿意去正视的画面。

人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误,更不必说是错误了。

“不用这么怕我,我不会吃了。”唐潮试探着走过去,像是怕惊走了停在路边啄食的小鸟,“是来看亦舒的吧?我带进去吧。”

他难道也住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我是来找姐姐的呢,他直呼姐姐的名字,他突然改变了态度?无数个问题,排山倒海般地用来。在苏亦辉的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在漩涡中心挣扎,快要被卷入海底,窒息,溺亡。

苏亦辉点了点头,抬脚走了一小步后,又收住了。

唐潮走出去几米远的地方,感觉不到他跟在后面的气息,转过身来,大喊,“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快过来。这里如果没有小区的住户带进去,是进不去的。”

苏亦辉愣愣地点了下头,将信将疑地挪动了步子。

保安验明正身后,随即放行。

苏亦辉被馥园的巍峨震慑住了,这样的建筑,在云城其实不算多见。他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脚下的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跟在唐潮后面,往里面的住宅区走去。

唐潮按下电梯的按钮,走进去后,看到苏亦辉站在距离他两米的电梯门外,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对面的他。

“还不进来。”他按住电梯内侧的按钮,不让它闭合,“二十楼,要走上去吗?”

站在唐潮身后的几个男女不耐烦地撅起嘴,头部左摇右摆,口中喃喃低语。

苏亦辉抓了抓手上的雨伞,湿漉漉的雨水在掌心堆积起来,沁入肌肤深处,有些钻心的冷。

逼仄的电梯里,湿冷而又沉闷。苏亦辉站在唐潮的前面,他比他矮半个头。他的鼻腔里吐出的气,擦着他头顶的几绺上翘的头发过去。

有一种刺痒的不舒服的感觉,从头心蔓延至身。

电梯在第八层,第十一层和第十六层各停了一次。从十七层到二十层,只剩下苏亦辉和唐潮。他退到靠边缘的地方,眼睛看着上方的楼层显示器。

走出电梯门后,他又乖乖地退到后面,让唐潮走在前面。

“到了。”唐潮把上半身斜转过来,用手指着门牌号说:“就是这一间。”

“还是我帮敲门吧。”唐潮自告奋勇。

敲门还需要代劳?苏亦辉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药。反正提高警觉,时刻防范,总没错。

门敲了几下,没人应门。唐潮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取里面的动静。奈何不知是门板太厚,听不清,还是压根就没人,故而无半点声音产出。

过道里很明亮,照得犹如白昼。

苏亦辉的微信提示音打破了沉静。

他拿出来看了一下,是程书广发来的消息。

也是,除了他,还能有谁给自己发信息呢?苏亦辉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地酸涩起来。

——怎么样,姐姐骂了吗?

程书广趁着客人点完餐的间隙,火速地拿起手机,在虚拟键盘上一阵乱舞。

其实,原本他是想陪同苏亦辉一同到馥园见苏亦舒,把他心里的想法和渴求当面说清楚。不能得到自己父母的认可,至少得到对方亲人的允许吧。

人有时候真是一个奇怪的生命体,总是把自己的懦弱建筑在别人的坚强之上。

有好几次,苏亦辉听到程书广和他的父亲通电话的内容。他躲在阴暗的角落,他站在明暗的交界面,比的是谁比谁更善于隐藏。黑暗中的我,看不见彼此,哪怕是一圈模糊的剪影。

苏亦辉拒绝了程书广同来的要求,在他看来,有些必须面对面打破的困境,有第三个人在场,会失去决心和斗志,至少,肯定会打上一个折扣。

不知在何时,他似乎已经习惯躲在他的身后,回避所有席卷而来的风暴,流言和谩骂。这看似是一种幸福的获得,其实是一种生命的倒退。如若有一天,耸立在院中的高墙骤然坍塌,那么,靠它生存的蕨类和苔藓类植物,长期暴晒在太阳下的严酷,还能活多久?

苏亦辉很深刻地认识到,他就是那些生活在阴暗潮湿处的蕨类和苔藓类,程书广是他的高墙。他可以不接受阳光,不拥抱温暖,但是,他必须为自身营造继续阴暗的环境。

有些人,他注定不适合阳光。

苏亦辉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有些适应不过来。他把雨伞放在地上,靠住墙边,不然它倒在地上。

——她没在家,我在这里等等她。

“是亦舒吗?”唐潮听到声音,急切地问。

苏亦辉抬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很快地低下去。

不是亦舒,他有些失望。

苏亦辉无心想他对姐姐的亲昵称呼。准备了一整天的对话,打乱了顺序,这才是当务之急。

——要不要,我过去接。

——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坐车回去。

苏亦辉知道现在是茶餐厅刚刚由忙转闲的时刻,一堆的桌椅碗盘需要收拾。他很辛苦了,不忍他再劳心费神。

“那跟谁发消息?”唐潮的好奇心居然也这么重,“不会是的男朋友吧?”

苏亦辉怔忡,提拉着身体的弦即将崩断,手机差点从沁满汗液的掌心滑落。越是隐瞒什么,越是隐瞒不了什么。

他抓紧手机,把身的紧张和惶恐,转移到手机上。

“怎么了?”唐潮看他的样子,实在古怪的紧,“不会真被我说对了吧?”

不说话,没人当是哑巴。苏亦辉继续保持低头不语的状态。唐潮的手段,他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无法忘却。

唐潮见他不言不语,一声不吭,亦舒也不知何时回来,等下去也是无趣。想起唐黛还在医院,等他送换洗的衣服过去,便也不再就留。

唐潮走后,苏亦辉悬挂在晨钟暮鼓里的心,才安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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