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睡莲》(拾)
窗外的雪,似乎不会停了。
之前他们一直站着,她在他怀里,她说,他听。
他现在知道了,他对她的喜欢,是有回应的,他们同步,或者她先于他一步。
好多次他想插话,表达他的欢喜,却又不忍心打断她的“一气呵成”。
反正,他想知道的,她都会说到。
他们之间有默契。
她说了这么多话,一定很累了。
他牵她上楼,二人和衣躺在床上,身上又盖了薄软的蚕丝被子。
他们侧身对向而卧,两张脸在一只枕头上,靠得很近,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现在可以说说了,那个大哥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她非得躺着,才有力气和勇气去说这些陈年的伤痛。她躺在床上就安全了,这样她倒下时,柔软温暖的床和他的温柔共情,能稳稳地接住她。
让她平安落地,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大哥是我们那片有钱有势的青年,读完高中就跟家里人做生意,常常到学校里找他堂弟玩,喜欢请他堂弟和堂弟的同学吃饭。”
“我和他堂弟刚好一班,晚自习时,他会溜到我们班上,坐在一个离我不近不远的位置,他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但班上同学都知道他是在看我。”
“白天同学不敢胡来,通常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就会有别班的同学相约到我们教室窗外,有的会借口进到教室,坐到我前边或侧边的位子上,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心里非常紧张和害怕,只能低头假装做功课,不敢与他们对视,更不会同他们说话。放了学就去找我弟弟,由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
“这个大哥出现以后,以前流连窗外的同学便消失了。我虽然也害怕,但由此能避开更多人的注视,心里竟踏实了些。”
“他长得不差,我对他说不上爱慕,却也不讨厌。因此当他要请客吃饭时,特意走到我桌边,问我愿不愿意赏脸同他们一起去,我同意了,但也提出了我的条件,带上我弟弟。”
“之后我和弟弟便同他们一起玩。那个时候我高一,弟弟初三。大哥很喜欢我和我弟弟,用他的话说就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爸妈很早离异,妈妈一个人带我们,她工作辛苦,生存和生活压力很大,那个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已经非常糟糕,然后有一天,她真的倒下了。”
“当医生报出天价治疗费的时候,我实在想不出谁能帮我们,我的第一反应是跑去找他,他看着我急坏了的样子,沉默了一会,他说,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我知道他要提条件,不满足他的条件我没法救妈妈。他把钱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码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他说家里没别人,去我卧室吧。”
“他站在我对面,抽着烟看我紧张狼狈地脱衣服,之后他扔掉烟头,捧起我的脸用力地亲吻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弄到床上去的。”
“他要了一次又一次,我觉得疼,心里好难过,整个过程我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他,也不敢哭。之前我对男女之事有些好奇,但经历过,我就知道,我不喜欢。”
“我就这样在他家逗留了一下午,直到他肯放我走,我把钱塞进书包,临走时我还对他说了谢谢。”
“在我预测他站在窗边也看不到我之后,我开始疯跑,不顾路人放声大声,之后我听到他在近旁喊我的名字。大概是看到我哭得很伤心,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连忙止住哭声,用力地摇摇头。”
“他骑摩托追来的,他坚持送我,路过药店时,他去买药,看着我吃下去。他把我送到医院,他说你多保重,我走了。”
“我没有时间想太多事情,跑到收费处交了押金,和弟弟一同照顾病中的妈妈。一个多月后,妈妈还是走了,之后就是安葬的事情。”
“家里少了一个人,顿时显得空荡荡。等我和弟弟收拾好回学校,大哥再也没有出现。弟弟只知道大哥帮了我们大忙,那天发生的事我没有对他说。”
“校园里的花开得真好看,我双手抱书,静静地走在花道上,我不是没有想过,等到高中毕业,如果他还喜欢我,我就算考了外地的大学,也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不见得有多喜欢他,但我需要一个怀抱,来拥抱我的孤独和不安。”
“他太着急了。这就注定了我们没有未来。他追出来时,大概也后悔了。后来我听说他很快娶妻生子,在我离开云城时,他的妻子已经怀上第二个孩子。”
“我不恨他,也不后悔,虽然妈妈最终没有救回,但他的有偿救助,确实让我在救妈妈这件事情上解脱了,倘若他不肯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去死,这一生都不会不安。”
“高三时,我谈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那个男孩到我们学校复读,他要考艺术,大多数时候都在公共画室里画画,各种素描水彩,他漂亮、苍白忧郁,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高考前压力本来就大,加上大家都说早恋会影响学业,心理负担就更重,但爱情这件事一旦发生就很难收住。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了,有一天他说,那件事,我想试一试,可以吗?”
“我虽然不喜,但不忍心拒绝他,在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我照着大哥的方法,事后补了一颗药。”
“高考前夕,他自杀了,卧轨,那条铁轨,我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就能看到,我喜欢看列车急速穿过,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它会碾碎我的初恋。”
“我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和感受他内心的痛苦,但失去他这件事让我痛不欲生,我突然意识到,他向我提出请求时,已经下了决心。”
“来这人世走一遭,会对某些事情会产生好奇吧,比如和相爱的人亲密一次。我不知道药为什么会失效,但这个概率让我撞上了。”
“我虽然爱他,但理智告诉我,那个孩子不能留下。手术后,我在家躺了几天,血流不止,我当时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晕乎乎地上了考场,高考成绩自然一塌糊涂。决定复读之后,我在爸爸家门外站了好久,听他们夫妻争吵,看同父异母妹妹的冷眼。”
“爸爸把装钱的信封扔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语气冷淡,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之后我再未找过他。我和弟弟同时考上大学,到了大学,经济方面完全可以靠自己,我也努力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久,见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便问,“这样伤痕累累的我,你会不会不喜欢?”
“不会不喜欢,只会更喜欢。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他语气极其肯定,继而又对她说道,“可以推倒重来的人生,永远不会是最坏的人生。”
疲惫、困意和难以承受的窒息感袭来。
他不想过早地,让她看见他“睡觉”。
他把她扶起来,带她去客室,把她安顿好,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陷入昏睡之前,他想了两件事。
他会不会是画室男孩的替身?应该不会,就算是,也没关系。这一生能遇见她,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所以不论她以什么心态爱上他,都可以。
第二件事,她的故事,最令他痛苦的部分是,她已经被动地失去一个男友,在不久的将来,她还会被动地失去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