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常旭东这一夜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连常太太也跟着受了牵连，夫妻俩索性早些起床，一家三口不但一起吃了饭，常旭东还破例用自己的车送了小女儿上学、送了太太上班。夜里没有睡好的烦恼全都在路上两个人近年难得的絮絮叨叨中消解了，看到妻子眼中的光彩，常旭东才知道自己对家庭亏欠得实在太多。

他做上第五办公室的主任并不容易。其中的风风雨雨不用去说，让常旭东感到最困难的地方就在于，要想升迁，就不能出错误。他的才能不是最突出的，人也不是最聪明的，但他却是他们那一拨人里最稳重的，如果他像罗门那样喜欢冒险，那么就算他在同行中有再高的声望，领导也不会放心地把这么重要的职务交给他。任何时候，一个人的稳重都是官场上最看重的特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领导才会信任你，才会把事情交给你做。而事实上，“但求无过”的难度也并不比“有功”来得容易，那也同样需要才干，在常旭东看来，对这种做法有不同的评价只不过是大家的“审美观”不同而已，他才不会为这而烦心。

罗门可能是他所见过的最有本事的特工，可看看他现在的处境。常旭东在心里冷笑一声，有人就是愿意把拯救世界和平的担子扛在自己肩上，可不管他执行的任务有多么伟大，常旭东都不会拿自己的地位跟他交换。别说是世界和平，就是太阳系和平也不干。

银河系和平也没用。

他妈的什么是银河系？常旭东百无聊赖地问自己。

不，他的工作也并不是百无聊赖。总部有通报传达下来，表明对手设在日本、台湾和檀香山的监听系统都在突然间增大了工作量，这就表明他们已经认识到，由于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投入过多的军事资源，自己在亚洲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因而需要重新做出部署和调整。

台海危机就是这一调整的产物，美国人认为挑起大陆和台湾的军事对峙就能够牵扯中国的精力，让中国政府无暇分身他顾，是“主动出击”的战略思想体现，但美国人想不到的是，中国政府也希望美国政府能够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这个实际上已经没有活路的死局里。台湾就摆在那里，先不说从来就没有使用武力的打算，就算是使用武力，美国人还来得及把手伸过来吗？美国政府不是笨蛋，但它没有意识到，中国政府对台湾局势已经胸有成竹，而对台海危机的高调，正是示敌以弱，吸引敌人在错误的地方投入更多的精力。顾此失彼，必然会对其他的利益点放松控制，那正是中国政府的机会。

对中国政府来说，台湾问题就像围棋里的一个“无忧劫”，不管棋局结果如何，在这一个劫材上注定无损。而这一切，正是倚仗情报部门的多年经营，“****”已经从事实上的威胁转变为现在的“诱敌深入”的伪装。动辄拿台湾问题做砝码，黔驴技穷的是美国人，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么多年的对抗中，台湾问题的实质已经悄然改变。也许，美国人自己也感觉到，台湾就像手里的鱼，虽然还在掌控中，但已经越来越滑不留手，终于有一天要挣脱掌握，摇头摆尾顺流而去，到那时候，他们的手里还会有什么？一手的腥湿？

这是常旭东自己对时局的理解。让那些民间反动的不反动的精英们争吵去吧，再刻薄的话语也不能影响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们口中土里土气的政党仍然在指挥着中国这艘古老的大船向前航行。那些自以为对时局有见识的人其实什么也不懂，或许他们懂一点，但就凭他们懂的那一点还不足以对世人昭告，中国将如何如何。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所有对前途失望的人都可以下船，这是每个人的自由，但那些不想乘船的人也别想着破坏这艘船，因为那就是一种罪行，将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领导的好处就是，他的职责大多是协调各个下级部门之间的沟通，让这些部门和人像钟表一样运转，当然，也许没有钟表那么精准，但这个协调的工作同样需要智慧和才干。罗门能够做这样的工作吗？

常旭东忽然发现，自己一上午的胡思乱想都是为了拿自己和罗门比较。

这也可以理解，每个男人都想成为像罗门那样能够自由地行走在危险的边缘的人，仅仅是想象中的情节就足以激发一个人最狂野的幻想。他的工作本身就是个传奇，就像，对了，就像毒品，让人上瘾，让人疯狂。尽管嘴上不说，但常旭东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羡慕着罗门这样的人，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他现在的地位要比罗门高得多，他的工作也要比罗门重要得多，但事实上，决定局面的往往是罗门这样的人。

吃午饭的时候，他派去的两个特工汇报了罗门的行踪。

凌晨的时候，罗门出门跑步将近一个小时。

吃过早餐之后，他开着那辆本田雅阁去了一家商场，买了十个同一牌子的手机和一些电话卡，还买了一些衣物。随后特工们也了解到了所有那些电话卡的号码。

然后他乘坐公交车去了一家男士美容院，在里面停留了两个小时之后，出来时容光焕发。

然后他去了一家豪华的健身场所，在里面办了一张会员卡，并在那里的会所吃了午饭。吃过晚饭后，罗门没有去取车，而是直接叫了辆出租车回到自己的住处。

现在这两个特工的问题是，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如果一直这样要在市区里无所事事地闲逛，那他们还不如去监视在控制下的嫌疑人，至少那些人的活动是有规律可循的。谁都知道，在上海市区对一个人进行跟踪监视有多么的困难，两个特工不无炫耀地向常旭东抱怨。

看起来罗门不像时间紧迫的样子。十个最低端的手机和电话卡说明他不想被别人追查到，安慰的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些号码，如果罗门使用这些号码，那怎么也能够找到他；美容和健身，说明他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富有的人。

可就凭这些还判断不出罗门的用意，即使是把这些情况同罗门的要求联系在一起。常旭东皱着眉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智力有限。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叫另外两名特工去换下现在这两个人，罗门很警觉，时间长了一定会发现有人监视自己，甚至都不用很长时间，也许罗门现在就已经发现了盯梢的人。不过常旭东不用为此愧疚，这是正常的工作程序。

真不知道军队是怎么把这些人训练出来的，要是他们的脑子突然短路，那还有谁有约束他们的能力呢？常旭东忽然不无恶意地想。

他给自己的一个消息灵通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想从侧面了解一下128部队的情况，如果可能的话再打听一下罗门，看能不能了解他现在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得到的回答是，128部队已经进入即将被裁撤的编制，这个部队要停止自己所有的工作，等待最后的决定和安排，但他没有提到128部队具体的工作范围，像总参下面所属的各支秘密部队一样，人们只要知道他们是执行机密任务的部队就足够了。真正从事保密工作的人不应该有更多的好奇心，对于机密，他们反而更加敬而远之，能不碰的就坚决不碰，所以常旭东的这个朋友也不可能知道的更多。

常旭东坐在自己的真皮沙发上沉默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特工汇报说，罗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告诉特工们亲自去确认一下，常旭东在心里冷笑一声。罗门才不是那种会浪费时间的人，估计他现在已经离开了自己住处。把车留在外面其实已经是个提醒，只是刚才他没有想到这一点，罗门就算没有发现身后的尾巴也肯定料到了自己会这么做，所以早有准备。

要想跟上罗门的思路很不容易。

但常旭东并不担心，他还有两个办法可以追踪到罗门。雅阁车里有GPS定位系统，另外，罗门的手机也能提供位置信息。

犹豫再三，他才没有命令部下去侦察罗门的房间，一是这样做太过失礼，二是担心罗门会在房间里设计什么机关，尽管这不大可能。但何必去节外生枝呢？目前他跟罗门还是朋友，将来也许会再次请求对方的帮助。

几分钟后，特工们沮丧地报告，罗门已经消失了。

“要光天化日下在你们眼前消失，这个人有上百种办法。”常旭东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现在都回来吧，取消对他的监视。”